时间: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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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朱运德
今年52岁的高日月8年来出门必须佩戴上一只假乳。眼前的这只假乳已经有了残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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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爱美的女人吗?”2008年12月28日,高日月边问记者边从胸罩里掏出一个乳胶做的假乳房。露出空荡荡的左胸那一刻,她哭得死去活来。
戴上和摘下假乳房,这是高日月每天的第一件事和最后一件事,周而复始了8年。
8年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高日月被深圳市人民医院诊断为乳腺单纯癌。此后,左乳及周围淋巴组织切除、6次化疗、长达5年的抗癌治疗之余,被丈夫打成轻伤的高日月最终被抛弃,家庭解体。在对癌症的恐惧之余,失去乳房对一个女人的打击,难以言说。
至2007年,同样罹患乳腺癌的病友先后辞世,唯独高日月每次复查的结构都是“没有问题”。同年2月,高日月从深圳市人民医院拿到显示她患有乳腺癌的部分病理腊块,送检的结果却是“排除高日月与乳腺肿瘤组织为同一个体”。
进入司法程序后,在深圳市人民医院的要求下,罗湖区人民法院委托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法医鉴定中心对病理腊块鉴定并出具最终报告,结果依然证明病理腊块与高月明并非同一个体。
这一事件之离奇让人唏嘘。失去乳房的高日月如何度过这八年时光?有关医疗单位对此又作何解释?本报记者历时两周,走访深广两地,寻找高日月一只乳房的前世今生。
诊断患癌到切乳,不到半个月
2008年12月28日,高日月拿出一直保留着的深圳市人民医院门诊诊疗本给记者看,上面有这样的记录:“2000年11月14日:今晚左乳腺下限肿瘤切除。R:12天拆线。11月16日出送检报告。”记录的落款是:主治医生阮南宋。记者随后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查询得知,阮南宋医生是该院乳腺甲状腺外科的副主任医师。
高日月回忆,当天,她发现左乳房上有一个小包块,在深圳市人民医院阮南宋处开了化验单化验。之后取回单据的那一刻,高日月说她反复看了十几遍,上面清楚地写着:“乳腺单纯癌”。
这张“深圳市人民医院病理活体组织检验报告书”已经被高日月保存得微微发黄,送检科别是二门诊,送检材料是乳腺肿物,临床诊断是乳腺肿物,报告书上有光镜所见的染色成像,病理诊断是“乳腺单纯癌”,报告医师是陈灼怀和庞春平,并加盖有他们的编号“深医1189”和“深医1192”。
门诊诊疗本中还签署了医生阮南宋的意见:左乳腺癌,立即住院手术。
为了更好地治疗,2000年11月17日,高日月来到更权威的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看了高日月带来的病例和检验报告书,该院医生认为病情严重,立即安排她住院。
11月25日,院方让高日月的丈夫佟×生回到深圳市人民医院,取来了病理切片4片(一个彩片,3个白片)交肿瘤医院做病理会诊,28日出具“(左乳)浸润性导管癌”的结果。在高日月处,记者看到了《中山医科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病理科病理会诊图文报告》原件,送检医院写着“深圳市人民医院”,送检科室胸科,临床诊断“左乳癌”,玻片号“99271*1;HE”,送检日期和诊断日期都是2000年11月28日,诊断医师饶慧兰。
这一结果就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把高日月最后的一丝希望给浇灭了。2000年11月30日,高日月躺在肿瘤医院手术台上做左乳切除手术。
高日月回忆,第二天早晨,大概6点多钟,她突然感到右侧乳房,连同整个腋窝部分的肌肉异常疼痛。当时被痛醒的高日月,迷迷糊糊下意识地用左手顺着右边的乳房向腋窝下摸去。那一瞬间,扁平的胸脯一下子把高日月吓住了,她定了定神,又仔细地摸去,还是空荡荡的,外面包着几层纱布。
她知道,她的整个左乳房及周围血管淋巴组织全部被切除。不经意间,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角滑落,那一年,她刚好44岁。
记者在高日月提供的中山医科大学肿瘤医院乳腺肿瘤手术记录表上看到,高日月被实施的手术名称是左乳癌根治术,手术日期是11月30日下午1时,结束时间是下午2时15分钟,手术一共花了75分钟。手术主刀医生是杨名添,第一助手张旭,第二助手姚广弦,第三助手郑云。记录表上记录着,采用纵切口,用手术刀切开,肿瘤与皮缘最近距离7cm,用手术刀剥离皮瓣。乳腺切除术采用的是Halsted‘s术式,被切除的组织有“暴露头静脉”,切断了胸背神经、胸外侧血管、胸外侧神经,最后写着“肿瘤已切除”。
丧乳后阴霾齐集,病休又离婚
高日月接受了失去乳房的事实,但是医生告诉她,乳房的切除并不意味着癌细胞完全被杀死或阻断,仍然有转移和复发的潜在危险。接下来还要承受比失去乳房更痛苦的治疗———化疗。
手术9天后,也就是12月8日,高日月开始化疗。化疗药物在身体里有一周的衰败期。连日恶心,翻江倒海的呕吐,直至将苦胆水、胃粘膜全部带着褐色的胃溶物一起吐出来,食道疼痛难忍,什么东西也吃不进去。随后,高日月指甲开始发黑,头发大把大把脱落。
陪伴在她身边的父母回忆,化疗几乎让高日月的意志崩溃,当时她的情绪极其不稳定,经常莫名其妙就会大哭,哭到病房整个楼层都能听得到。
“只要我睁开眼,癌症和死亡这些字眼就写满我的眼睛。”之后7年,5个与高日月关系要好的病友因乳腺癌复发转移,先后去世。
记者在高日月家里,看到了一摞厚厚的病例本子,里面记载着她内分泌失调、子宫内膜增厚、完全闭经,还患上了脂肪肝,身体的免疫系统被严重损害,导致身体虚弱。“医生告诉我,我得了乳腺癌,癌细胞潜伏在身体,随时都能够发作转移。”随便有个头痛脑热她都要去医院检查,每一次都要问医生同样的话:“是不是癌细胞扩散了?”
2008年12月28日下午4时,深圳市福田区园岭新村一个破旧的小屋,高日月抚摸着自己当年的婚纱照,背对着记者,轻声啜泣。照片上的她年轻漂亮,幸福地笑着。高日月说,这是她36岁时跟前夫佟×生补拍的婚纱照。她的身边还摆放着1979年1月28日怀集县人民公社革委会的结婚照。
高日月介绍,她前夫是一个大学普通职员,1955年出生,比她大一岁,河北蓟县人。1975年前夫来广东后结识她,追了她3年,之后两人结婚,育有一对儿女,1986年后两人定居深圳。手术后,高日月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从原来工作的大学图书馆退休。2003年开始,丈夫经常夜不归宿,要求和她离婚,并经常对其拳脚相加。2005年8月5日上午,高日月被佟×生打倒在地,随后佟×生用脚踩向她空荡的左胸……
深圳市罗湖区人民医院的病例上记录了高日月当时就诊的情况,2005年8月5日上午11时入院,9月19日,在医院整整躺了45天。罗湖区公安分局出示的法医鉴定上显示,高日月第二腰椎压缩性骨折,构成轻伤。本可追究佟×生的刑事责任,但高日月放弃了。出院回家后,她同意跟丈夫离婚。
佟×生的母亲郑婆婆年近80岁,至今她仍然将高日月当作自己的儿媳妇。“她是个好人,很贤惠,我发自内心地喜欢她。”提起高日月,郑婆婆难过得直掉眼泪,说高日月8年来吃的苦太多了。
“她都和丈夫离婚了,被化疗和抗癌治疗折磨得死去活来,但她还要来照顾我。”郑婆婆介绍,每个星期,高日月都要来帮她做些家务活,陪她聊天。高日月从来不在郑婆婆面前抱怨前夫什么,也不说自己活得痛苦,更没提她在跟医院打官司。“在我面前,都是一副笑脸,但我知道她是世界上过得最苦的女人。”
“癌症”从未复发,意外得知误诊
在癌症的阴影下生活了7年,同样罹患乳腺癌的病友先后辞世,只有她每次复查的结果都是“没有问题”。高日月欢喜中满怀疑惑。无意中在电视上看到DNA技术治疗乳腺癌有显著作用,她也想试试。
2007年2月,高日月从深圳人民医院拿到她的部分病理腊块,正是这些腊块的病理检验结果显示她得了乳腺癌。高日月将病理腊块送到广东太太法医物证司法鉴定所做DNA鉴定,得出的结论却是“排除高日月与乳腺肿瘤组织为同一个体”。如果这个结论是正确的,意味着高日月根本没有得乳腺癌。
不敢相信这一结果的高日月又一次从深圳人民医院取出了部分切片,将病理腊块送到广东太太法医物证司法鉴定所第二次做DNA鉴定,第二次鉴定还是“排除高日月与乳腺肿瘤组织为同一个体”,并且显示肿瘤疑似来源于男性的身体。
“我没有得癌症!”在鉴定所门前的草坪上,高日月很平静地给她哥哥打了个电话。“我的人生就像过山车,我在被命运捉弄。”
状告两医院
索赔20余万,相关医院均表示自己没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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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自己乳房的缺失,曾经热爱自己的丈夫几经波折也离她而去。 |
高日月认为深圳市人民医院搞错病例标本,造成她失去左乳房的事实,随后产生化疗、抗癌治疗及手术一系列后果,“这是检验人员工作极端不负责任造成的。”高日月称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同样也有责任,“必要的检查他们没做,轻信深圳市人民医院制造的玻片,没有加以鉴定和识别,贸然对她行左乳切除手术。”
“这类转院求治,是否应该现在进行DNA检测比对?是否他们省去了不该省去的程序。”高日月说,在乳腺癌切除术一节中,明确地写着,术前应做充分消炎,术中要做病理切片化验,结果是恶性者,才可实施切除手术,术后需进行化疗。
高日月决定讨个公道。
医生发现错误不纠正?
为了收集证据,高日月以癌症复发需要做全面检查为理由,将在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的检查表全部复印了出来。其中有一份病例图文报告让高日月异常震惊,这是医生切除她的左乳和整个淋巴组织以后,将它们送到病理室做的病理化验。
记者看到了这份加盖有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病案复印专用章的病例图文报告,时间是2000年11月30日,也就是高日月手术后的第二天。诊断结果显示:腋下组淋巴结(9枚)未见癌;腋中组淋巴结(3枚)未见癌:左乳,左乳未见癌残留,切口处纤维组织增生伴乳腺小叶增生。
“这个结果证明我的左乳未患癌症,可是医生没有把这个结果告诉我,而是归入我的病历档案封存起来,杨名添教授还对我进行五年跟踪治疗。”高日月坚信是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怕承担责任,有意隐瞒,一错到底。
2007年4月13日,高日月将深圳市人民医院和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列为第一和第二被告,起诉至深圳市罗湖区人民法院,请求法院判决两被告连带承担医疗费、误工费、残疾生活补助费、精神抚慰金等共计22.39万元。起诉当天,罗湖区人民法医就受理了高日月的案件。
2007年5月9日,罗湖区人民法院下达了903号民事裁定书,对深圳市人民医院保存的编号为99271、姓名为高日月的病例腊块(内含手术中从人体切下的组织,供制作病理玻片用)进行证据保全。
三次司法鉴定 最后结果是误诊
对于高日月单方面委托广东太太法医物证司法鉴定所所做出的两次鉴定结论,深圳市人民医院提出异议。在该院的要求下,2007年8月6日,罗湖区人民法院委托南方医科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对深圳市人民医院保存的编号为99271的病理腊块、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学院提供的病理腊块与高日月进行个体识别。南方医科大学司法鉴定中心提取了高日月的口腔拭子,事隔4个月以后,出示了司法鉴定书,结论是“两份腊块的DNA分型失败,无法进行个体识别”。
南方医科大学司法鉴定中心的鉴定结论等同于没有结论,深圳市人民医院希望法院重新委托鉴定。2008年5月14日,受深圳市罗湖区人民法院委托,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法医学鉴定中心对深圳市人民医院保存的编号为99271的病理腊块进行鉴定。具体内容是:该病理腊块是否与高日月为同一个个体;若为同一个个体,该病理腊块上的组织是否为乳腺癌。
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法医学鉴定中心在接到鉴定委托后,指派两批鉴定人员分别在5月17日和5月24日做了两次检测。6月11日,鉴定中心出具鉴定结果称:“高日月血液的DNA-STR基因座与腊块组织的DNA-sTR基因座是不同的,且不能用癌组织突变解释”,鉴定人是3个有鉴定职业证号的专业司法鉴定人员。
深圳市人民医院:
没有发现医院有违规行为
医院回应
2007年5月8日,深圳市人民医院向罗湖区法院提交了答辩状,认为他们的医疗行为没有过错,与患者高日月的损害没有因果联系。深圳市人民医院对高日月两次司法鉴定提出异议,首先从程序上,这个事发鉴定是高日月单方委托的,不具有法律效力,医院不予认可;其次,高日月送司法鉴定的病例玻片,是否就是深圳市人民医院当时为高日月所做的玻片,医院方面申请重新鉴定。
在答辩状上,深圳市人民医院最后称,接到高日月的起诉状后,医院进行了认真的回顾分析,并没有发现医院有违反诊疗护理规范和常规的行为,请求法医驳回高日月的起诉。医院还向法医提交了一系列的证据材料,包括答辩状、重新鉴定申请书、医疗事故技术鉴定申请书、深圳市人民医院病理活体组织送检单、深圳市人民医院病理借片登记表。
深圳人民医院如何进行的“回顾分析”?因何断定“没有违反诊疗护理规范和常规的行为”?该院“不认可”高日月“单方委托”的司法鉴定,但对于该院要求、法院委托的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法医学鉴定中心的鉴定结论,深圳人民医院是否依然“不认可”?2008年12月28日下午,记者就上述问题找到深圳市人民医院医务科负责人,他拒绝就此事做任何回应,同时称“案件已经进入了法律程序、院方的态度以答辩状为准”,并希望记者“不要干预司法公正”。
中大附属肿瘤医院
责任在深圳医院将标本搞错
2008年12月30日,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医务科何科长告诉记者,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严格按照乳腺癌治疗规范,并无不当之处。收到高日月的起诉状后,医院将高日月的所有病例和检查资料,以及高日月做手术前从深圳市人民医院拿来的玻璃切片作为证据提交给了法院。何科长说,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是根据高日月提交的玻璃切片做出的病理判断,没有违反诊疗护理规范和常规的行为,在做乳腺癌切除之前,院方重新做了病理切片化验,结果是乳腺癌,然后才实施了切除手术,术后需进行化疗和抗癌治疗。
“我们充分相信高日月提交的玻璃切片,我们对深圳市人民医院做的玻璃切片也充分信任。”何科长解释。他说,高日月前两次单方面做的司法鉴定有可能造假,但是罗湖区法医委托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法医学鉴定中心重新做鉴定时,高日月不可能作假。如果鉴定结果还是病理腊块不属于高日月,那很可能就是深圳市人民医院将腊块标本搞错了。
“如果真的出现这种低级别的错误,深圳市人民医院应该勇于承担责任,给患者一个交待!”何科长表示,这种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非常让人震惊愤怒,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愿意全力配合法院做深入调查。
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乳腺科一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主治医生向记者解释,医院并不存在有意隐瞒病情,手术后对左乳病理检验结果虽然显示未见癌或者有癌残留,这也并不能判断高日月没有得乳腺癌。断定高日月是否有乳腺癌的关键是深圳市人民医院最开始切除出来的乳腺肿物,只有乳腺肿物检验出没有癌细胞,才能证明她没有乳腺癌。而如果深圳市人民医院的检测结果是恶性肿瘤,即使被切除的乳房和乳腺肿物的切口没有癌细胞,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癌细胞可能潜伏于她身体上,随时可以复发转移,这只能证明她的肿瘤没有转移,但要根治彻底,必须继续进行化疗和抗癌治疗。“以前我们也经常遇到过这种情况,乳腺肿物检测出来是恶性肿瘤,但是将乳房切割以后检测,发现里面没有癌细胞。”不过该名医生承认,多数出现这种情况的患者最后都复发转移,像高日月这种情况极其罕见,很可能是深圳市人民医院将她的乳腺标本搞错了。
高日月:相关责任人要公开赔礼道歉
“以前我一直想自杀,我现在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要为自己讨个公道。”高日月说,长时间的心理折磨,曾经近距离地接近死亡,一个美丽永远不在的女人在完美与残缺,生命与死亡之间整整挣扎了7年之后,高日月说相信法律能够还她一个公道。她甚至没有将她打官司的消息告诉儿女,每次以逛街为理由溜出家门,为自己的案子奔波。
她的代理律师说,每次法庭调解,她都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流泪,让律师陈述她的诉讼请求。法官让她回答问题时,她都是轻言细语,生怕说重了一句话。她手写了一大堆申请书,几十次向有关卫生主管部门和信访部门反映情况。她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了这些:时间、地点何人接待的她,处理结果怎样。
高日月告诉记者,她一直耐心地主动跟医院协商,多次找到两家医院的领导:“协商对双方有好处,可以节约时间、人力和物力,对声誉不会造成影响。若曝光,事态造成社会影响,不利于社会稳定。”
高日月怕丢丑,如果事情闹大了,别人都知道她是个没有乳房的女人,亲戚朋友会知道她8年多来吃过这么多苦。“我不愿意他们知道,分担我的困难,苦我一个人算了,我不想连累他们。”虽然高日月说这几年来,眼泪已经流干了,但她还是号啕大哭,眼泪像决堤的洪流冲垮了她所有的情感。
摆在桌上的假乳房,乳头已经掉了,也是因为长时间使用导致的。虽然是假乳房,但是乳头没了,依然让高日月心里一直很不舒服。
采写:本报记者 成希
摄影:本报记者 徐文阁